1955年，一向引领电影技术风潮的美国迪士尼推出了全世界第一部宽银幕彩色动画电影——《小姐与流浪汉》。将宽银幕摄制技术应用于动画片同样是中国动画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可是直到1978年，中国还没有一部宽银幕动画电影。
妙手神工
经过十年文革的浩劫后，中国动画从技术到理念上都已经显得滞后。自觉虚度了十年光阴的中国动画人卯足了劲想要迎头赶上。而这时正在筹备中的《哪吒闹海》正适合用宽银幕画幅来呈现。
《哪吒闹海》的主创们认为，这个古代神话故事中“人、神、鬼、兽同台表演；关、海、洞、天景色齐全”，“场面大、势气足、画面美”。于是，摄制组向美影厂领导提议，最好能够将《哪吒闹海》摄制成一部宽银幕动画影片。
关于描线、上色、校对及人景合成审查
在动画制作数字化之前，传统动画片的每一帧画面都是由摄影师记录在胶片上的。在进行拍摄之前还有一套重要的工序：描线、上色、校对和人景合成审查。
完成的原动画镜头数量积累到一定程度后，画稿将会按计划送到描线上色部门进行描绘。传统手绘动画的描线上色工作绝对是一项高标准、严要求，又十分繁重的手艺活。一张张原动画线稿要在透明的赛璐璐片上用钢笔描线后，用颜料在背面上色。校对部门和导演确认分层的人景（赛璐璐+背景）画面合成无误后，将每个镜头的设计稿、摄影表、原动画和描上稿以及背景装入镜头袋，最后交给摄影师进行拍摄。
《哪吒闹海》原画铅笔稿 马克宣设计 （漫龙动漫文献工作室 藏 李保传 提供）
《哪吒闹海》镜头画面赛璐璐 肖淮海 提供
摄制宽银幕影片的提议很快得到了厂里的支持，但主创们要面临的一堆难题也接踵而至。据摄影师段孝萱回忆，那时候美影厂还没有宽银幕镜头，他们只好跑去向故事片厂（即上海电影制片厂）借了一个。
动画摄影台示意：在摄影台上将人景分层定位后进行逐帧拍摄，拍摄时摄影机镜头要与画面要保持垂直，镜头还会根据需要进行推、拉或变焦等操作。此外，大量的特效镜头也要通过摄影师来实现。
段孝萱说道：“当时国内进口的宽银幕镜头最近焦距都在五米左右，所以我们的摄影机也进行了很多的改造，原来的摄影架本来已经很高了，改造之后的机器升到最高点我们都已经爬不上去了。”最后，大家只能把屋顶拆去一部分，用布景板在摄影台周围搭了支架和阶梯，摄影师拍摄的时候需要爬到高高的云台上进行操作。
另一位摄影师蒋友毅聊起当时艰苦的创作条件时，语气里透着遗憾：“当时技术手段很有限，包括镜头的运用。搭个架子，等于像造房子一样，围着那个摄影云台，就在那个镜头上面做文章，所以很难有更多的发挥。但是在那个年代，我们以前没搞过宽银幕，第一次搞，（好在）技术上也没出什么纰漏。”
导演王树忱和摄影师段孝萱在摄影台前讨论拍摄方案
有不少观众都表示过这样的疑问：《哪吒闹海》号称“中国第一部宽银幕动画电影”，可我看过的《哪吒闹海》明明是4：3画幅的普通银幕啊！而且连上海美影厂官方出版的纪念版《哪吒闹海》DVD片源都不是宽银幕！
大家有这样的困惑也不奇怪，因为《哪吒闹海》确实拍摄过宽银幕和普通银幕两个版本。严定宪说：“因为（当时）电视机都是窄银幕，那个时候在家里不好看啊，后来电视动画片进入家庭了，宽银幕（画面如果把）两边卡（裁切）掉很难看。那时候宽银幕电影院上海也没有几家，全国放映的话有的地方还没有宽银幕，所以拍摄了两条。”
《哪吒闹海》2.35:1宽银幕画面
《哪吒闹海》4:3普通银幕画面
这样一来，美术设计的工作量也就翻了倍。因为要保证两个版本的画面都能够做到完整、美观，所以几位美术设计要在设计稿中为每个镜头定好宽银幕和普通银幕两个版本的构图。摄影组的两架摄影台也要同时开工：蒋友毅分管宽银幕版本的拍摄，金志成分管普通银幕版本的拍摄，而总负责的段孝萱则要在两头不停地跑。
《哪吒闹海》的两位摄影师：段孝萱、蒋友毅
但是，我们千万不要以为摄影师的工作仅仅是对单幅画面的重拍。在没有电脑特技的年代，影片画面的取景布光、大量光怪陆离的特效镜头最终都要通过摄影师来实现。段孝萱说：“在《哪吒闹海》这部戏里面，对摄影特技的要求给予了我们更多发挥和创作的机会，所以想了很多。画面的气氛、效果，中间再创作的余地是很大的，看你怎么对待，怎么想。甚至镜头移动的速度，多层的效果都由摄影来掌握。”
《哪吒闹海》中最经典的特效应该就是在哪吒出世和复生时闪烁的莲花形光晕了。段孝萱说道：“当时我们就考虑它的发光要和莲花相联系，所以就提出请原动画画了一套莲花瓣不断地向外闪动的动画，我们根据这个再两次曝光、再交叠。另外在它发光的时候，我们可以不断用电影特技的手法让它闪动，用白格，利用人眼睛的残像（让观众）感觉这个效果非常强烈。底层背景不断转换我们用的也比较多。”
“哪吒出世”GIF 戳图欣赏
两次曝光、多次曝光在影片中的运用最为广泛，哪吒复活时的动态叠变更是达十六次之多；为了让海底龙宫的地面区别于天宫和人间并显得更加神秘莫测，摄影师使用了“浪纹镂刻透空”的工艺手段，再辅以变色、变光处理。此外，实现背景色调和光影气氛在镜头中的变化，还有兵器、浪尖、匾额、水珠、眼睛的闪光等不计其数的特殊效果都主要靠摄影师的妙斧神工。
闪烁的浪花GIF（戳图欣赏）
哪吒复生GIF（戳图欣赏）
闪烁的匾额GIF（戳图欣赏）
神秘诡谲的龙宫GIF（戳图欣赏）
锦上添花
等到工作样片全部到齐后，剪辑师会在导演分镜头画面台本的基础上进行一次初剪。传统的影片剪辑是在剪辑台上进行操作的，剪辑师肖淮海介绍道：“接片的时候有一个机器，叫接片机。把两层胶片一摞，弄毛了之后涂上胶水，再一压，大概也就是十来秒的时候就粘住了。它在技术上不难，难的就是在处理素材的时候，比现在的电脑操作方法要难得多。”
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剪辑组工作照
严定宪和林文肖在著作中谈及，无论是新导演还是资深导演，第一次观看全部样片时都会“怀着一种既是激动又是担心的复杂心情”。当主创们辛勤的劳动成果以动感的画面呈现在眼前时固然感到欣喜，但神经却丝毫不能放松。导演要通过反复观看样片将动态画面与先前的静态构思进行直觉对比，然后重点分析样片在主题、情节、矛盾、角色性格的表达上是否到位，镜头衔接和技巧运用是否得当，节奏是否有序。
“精剪样片的过程，也是深化蒙太奇手法的过程”，剪辑师在与导演的切磋沟通下将会完成影片的又一次再创作。剪辑师对于影片中不顺畅的段落会进行适当修改，可以通过删减、增加（空镜头或角色静态镜头）或分切穿插镜头来调整节奏；对不和谐的画面进行局部删剪、挖格；还可以打破常规的镜头衔接顺序来创造特殊气氛。
肖淮海 《哪吒闹海》剪辑师
在进行“哪吒自刎”整场戏的剪辑时，肖淮海就大胆地对分镜头台本中的镜头顺序和节奏做了修改。原分镜头画面中从第358号镜头开始，导演连续使用了9个镜头来展现在龙王淫威下受难的陈塘关百姓和哪吒内心的纠结，其中：用1个特写镜头和1个全景镜头表现龙王的气焰嚣张；用3个全景镜头表现风雨飘摇的陈塘关和苦不堪言的百姓；用1个中景镜头表现家将和侍女们的痛苦；用3个特写镜头表现哪吒内心的纠结和下定决心捡起地上的宝剑。
《哪吒闹海》画面分镜头台本剪辑方案
《哪吒闹海》画面分镜头台本剪辑方案
但肖淮海在反复观看拍摄素材之后，感觉这个段落的处理似乎显得仓促了些，对剧情中紧张气氛的烘托和角色情绪的铺垫其实可以做得更足。但此时再提出增补镜头明显是不合时宜的，他只能在现有的素材上做文章。“动画片和故事片或者其他片种最大的区别，就是素材比较少，它一条一条都是画出来以后拍出来的，哪怕拍十遍也是一个样，这是它的特点。也就是说，素材少，要反复用的话就要想办法”，肖淮海说。
仔细考量之后，肖淮海将此前的多个镜头素材重复穿插使用，把交代环境和角色反应的镜头作为哪吒脑海中的一次次“闪念”来呈现。镜头中反复出现哪吒焦虑的神情、龙王猖狂的姿态、李靖拔剑相向的画面，还有水淹民居、百姓受难、婴儿哭喊的景象，快速闪现的画面配合着越来越急促的音乐将观众的情绪推向高潮。最后，哪吒积压许久的情绪也终于爆发，他把心一横咬住一束头发，一把捡起地上的宝剑……
肖淮海修改后的剪辑方案
类似“闪念”的处理方法在今天已经司空见惯了，但在上世纪70年代却是“新鲜玩意儿”。肖淮海说：“因为那个时候刚好出现了‘意识流’的技巧处理，这种方法是刚刚开始用，尤其是在日本，还有欧洲。没有想到我们厂的很多创作人员，大家都是很敏感的，他们说你用了这种方法了，我说是，你看看怎么样，结果大家都很认同，就肯定下来了。”
当时摄制组的主创们还担心一些国内观众尤其是小观众会看不懂，于是在影片完成之后组织了附近小学的孩子们来观看（这也是美影厂一贯的传统），没想到效果出奇地好。肖淮海说：“他们并没有为这些镜头是不是连贯，有没有直接的关系而困惑。他们感受上面还是能够跟着剧情走的，所以就把这个事情解决了。你想表达的信息给足了观众，观众肯定会朝着你的思路走。”
原台本剪辑方案及现剪辑方案对比 肖淮海 提供
这次对影片分镜头不小的改动使不少人对肖淮海竖起大拇指并夸他“胆子大”，肖淮海则很谦虚：“其实我是不懂，觉得可以用就试试看嘛。”而这次成功的尝试除了归功于肖淮海平时的钻研，也得益于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
文革结束后，中国内地的电影工作者开始有机会大量恶补国外的优秀影片，作为电影制片厂的工作人员更是可以看到很多小范围放映的参考片。刚刚进入美影厂不久的肖淮海钻研起业务来也是出了名的用心，一有机会他就会把影片的拷贝胶片借来利用晚上的休息时间逐格“拉片”，并且做详细的笔记，第二天赶在上班前把胶片还回去。
肖淮海提示动画设计师进行铅笔稿修改的工作手记
每个镜头的原动画铅笔稿完成后，先要由摄影师用黑白胶片将铅笔稿逐张拍摄下来，由剪辑师将其剪接成动态影像。在公开放映动态铅笔稿后，由导演带领主创进行讨论并提出意见，如发现问题，负责绘制该镜头的动画设计师和动画师将要对原动画进行修改。其中，剪辑师针对剪辑过程中发现的问题提出的意见至关重要。
话说回来，肖淮海对“哪吒自刎”这场戏的改动还远远不止这一处。上一篇我们曾谈到，原本哪吒转身自刎的动作只计划用一个完整的镜头来表现，但肖淮海为了制造一种窒息感，将这个镜头剪为两段：在哪吒转身的那刻画面突然停格，之后先行插入梅花鹿、李靖、家将的停格特写，然后再跳回哪吒自刎后头发慢慢下落的画面。
“哪吒自刎”GIF（戳图欣赏）
原分镜头台本的剪辑方案里，哪吒手中的宝剑插进地砖后直接起音乐，同时接哪吒的眼部特写叠映口衔乾坤圈、混天绫的梅花鹿，待哪吒倒地后龙王才一边恐吓李靖一边退兵。但肖淮海在成片中将“宝剑插进地砖”和“龙王威吓”的画面、对白挪到音乐之前，“即在哪吒这个惊心动魄的戏剧动作和静场的艺术处理之后，切入‘剑插入砖缝’，并加上效果声”，隆隆的雷声引出龙王威吓李靖的台词，随后四海龙王收云退兵，使得戏剧气氛更加压抑、沉闷。随后，音乐乍起，同时切入哪吒眼含热泪的特写。这样一来，“镜头没有增减，故事情节没有变，而影片的视觉和听觉效果却变得更合理、更完整，其艺术感染力加强和提高了，”而且还解决了之前音乐和龙王台词相互干扰的问题。
《哪吒闹海》画面分镜头台本剪辑方案
肖淮海修改过的剪辑方案GIF（戳图欣赏）
也许大家很难想象，那时的肖淮海在剪辑组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肖淮海表示，自己能够有大胆尝试和突破的信心要感谢导演的信任和前辈的提携。作为资深剪辑师的李开基更是放手把《哪吒闹海》中大量重要的剪辑工作交给了肖淮海。肖淮海说：“李开基是我们组的组长，也是我的入门带路人，我进这个组（剪辑组）的时候他是组长。他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从来不保守。《哪吒闹海》（剪辑）工作大量是我做的，对我来说是非常开心的一件事情，因为上面没有精神压力。他作为一个老前辈，如果一天到晚压着，我是不太容易放得开的，他一点没有。他就说你放心，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做。有时候这个段落他处理了我又把它调整过来了，我跟他打个招呼，他说没关系。”
中间为李开基（已故）
录音轶事
舞蹈演员出身又参过军的肖淮海生性活泼、热情，除了兢兢业业做好本职工作之外还经常参与其他工种的工作，比如：音效的录制。《哪吒闹海》的录音师侯申康也不一般，1976年调任美影厂前，曾任职于八一电影制片厂，参加过《林海雪原》、《战上海》等著名故事片的录音工作，之后美影厂大量经典美术片的录音工作也都由侯申康来完成。《哪吒闹海》的拟音和录音工作是侯申康、导演阿达和肖淮海等人一起进行的。
侯申康（已故） 《哪吒闹海》录音师
在录音条件优越，罐头素材横行的今天，各种稀奇古怪的音效都可以信手拈来。可在当时，哪怕一个龙王入海的简单音效都够几个大男人忙活好一阵子的。据肖淮海回忆，当时他们借了一个露天游泳池，趁晚上没人的时候去采集音效。最开始由肖淮海一个人跃入水中来制造入水的声音。尽管录音师带了方向性很好的话筒，但在露天的环境下，声音发散很快，缺少共鸣，试了几次录音效果并不理想。
于是肖淮海和导演阿达急中生智：“试了半天，我们想了个主意，就是我和导演阿达抱在一起（跳下去），两个人面积大一点，声音响一点，这样试了几次，录到最后这个声音还可以。”想起当时的情景，肖淮海自己也乐不可支。
龙王入水GIF（戳图观看）
影片中哪吒不光把敖丙的龙筋当玩具耍，还拿来当鞭子用，抽得四海龙王一阵惨叫。这个鞭子的音效也需要专门录制。但做效果的张元浩和录音师侯申康找了各种各样的鞭子来，却怎么也打不出想要的音效。这时，肖淮海想起自己在北京房山参加“四清”运动时曾经赶过马车，甩过鞭子。于是，在肖淮海的提示下，张元浩找来了合适的鞭子。肖淮海说道：“我就在我们美影厂的空地上甩，我还没忘，‘啪’一下打响了，录音师也叫好。然后我们到美影厂的楼顶上，比较空，大概甩了十几下，录下来了，最后选了一条比较好的（声音）用上了。”
龙筋抽龙王GIF（戳图观看）
“有专门搞效果的人，他去列单子，哪些（音效）在什么地方录，他是和录音师商量的。完了我们只要到现场，有时候现场都可以不去的，我喜欢和他们在一起，也挺好玩的”，肖淮海笑着说。
面对如今泛滥成灾的罐头音效，肖淮海有自己的看法：“现在有现成的罐头音效，好是好，方便，但有一个问题，就是合适不合适？还有没有更贴切的？”他还十分注重摄制组各个工种之间的配合，就是后期音乐录制的时候他也喜欢到现场与作曲、指挥沟通：“在现场有个什么好处呢？因为我对画面非常熟悉，在转场、转换结构的地方我会要求指挥让演奏处理得明显一些，这样省得后期再硬推，这样的话会留有痕迹。”
影片的录音工作中，除了音乐和音效的录制外就是录制对白了。看看今天日漫迷们对声优的疯狂崇拜就可以明白角色配音工作是多么的重要。越是如此，人们就越是怀念那个中国配音艺术的黄金年代，那个配音大师辈出的年代。
撰文\傅广超
资料图片提供\肖淮海 段孝萱 李保传
原创图片\空藏kongzang 赵强
参考资料
1.王树忱、严定宪、徐景达：《入海擒龙——摄制<哪吒闹海>的艺术小结》，《美术电影创作研究》，中国电影出版社1984年版
2.严定宪、林文肖：《动画导演基础与创作》，湖北美术出版社2009年版
3.严定宪、林文肖：《动画技法》，中国电影出版社2004年版
下期看点：
1.《哪吒闹海》中的角色分别由哪些配音大师献声？
2.除了《哪吒闹海》，他们还有哪些脍炙人口的配音代表作？
3.是什么神奇的地方孕育了中国配音艺术的灿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