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动画电影《哪吒闹海》摄制组成立的前后，于湖北随县地下沉睡了两千四百多年的战国曾侯乙编钟得以重见天日。这个让世界考古界和音乐界震惊的发现让作曲家金复载灵光一闪，他想用编钟来演奏《哪吒闹海》的音乐。
动画片的蓝图
此时已经是1978年的秋天了，王树忱、严定宪、徐景达三人除了吃饭睡觉外的时间都窝在工作室里。60分钟的动画电影《哪吒闹海》必须要在一年之后公映，摄制组的作曲、原动画、绘景以及摄影、剪辑、配音、混录等工种在等待开工。他们三位导演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完成画面分镜头。
严定宪，《哪吒闹海》导演之一，主要负责把控影片角色表演和动画设计
据常光希回忆，动画设计人员经常会被导演们召集在一起谈戏，每个人都可以表达自己对镜头画面和角色表演的构想，集思广益之后导演们又再次钻回小屋敲定最终的分镜头台本。
不到半个月，三位导演拿出了包含有508个镜头的画面分镜头草稿。据阎善春介绍：“当年没有复印机,我们就把导演手稿用墨线描在硫酸纸上,拿到建筑设计单位晒印成这种蓝图，发给摄制组成员人手一册。”这种技术就叫“晒图”。按照惯例，导演们的手稿则要交由上海美影厂的资料室保管。
《哪吒闹海》画面分镜头台本（晒图版） 空藏动漫资料馆 藏
画面分镜头是导演运用电影视觉艺术手段将文字剧本可视化的途径。与连环画不同，分镜头台本是运动中的画面，是导演对未来影片全面构思和设计的蓝图，包含了场景气氛、角色表演、色彩光影、对白语言、音乐效果、摄影处理等等电影艺术中的元素。
《哪吒闹海》画面分镜头台本（晒图版） 空藏动漫资料馆 藏
画面分镜头台本印制完成后分发到了每位主创的手中，但重要的镜头原动画并没有马上开始绘制。这次，在《哪吒闹海》中将大量使用先期音乐（或称前期音乐）。
冥冥之中 如有神助
“美术片的音乐创作基本上分为两种方法，一种叫前期音乐，音乐先根据分镜头剧本写出来，镜头原动画绘画的所有格数都建立在音乐的基础上。后期音乐呢，我们一般理解就是片子完成以后对着画面配音”，作曲金复载说，“《哪吒闹海》里面的最主要的音乐段落都是前期音乐。比如说台词不多的抒情段落就比较适合搞前期音乐。”
金复载，《哪吒闹海》作曲
先期音乐在国外动画影片中的使用非常普及，中国早期的动画片也会将先期音乐应用于歌舞片段或节奏感、抒情性比较强的段落。但是中国动画艺术家决定在一部长片中大篇幅地使用先期音乐，《哪吒闹海》是第一次。
冥冥之中，如有神助。
1978年夏天，就在《哪吒闹海》摄制组成立的前后，于湖北随县地下沉睡了两千四百多年的战国曾侯乙编钟得以重见天日。这是一套由六十五件青铜编钟组成的庞大乐器，音域跨五个半八度，十二个半音齐备，仅仅略次于现代的钢琴。
战国时期曾侯乙编钟，现藏湖北省博物馆（图片来源于网络）
这个让世界考古界和音乐界震惊的发现让金复载灵光一闪，他想用编钟演奏《哪吒闹海》的片头音乐，并安排录音师到去湖北录音。可是，了解情况后大家才明白，现场录音是根本无法实现的。首先，录音必须要有一个好的录音环境，而一般的录音棚是无法容纳体积庞大的一组编钟的。所以，金复载和录音师侯申康、剪辑师肖淮海商定，只采集编钟的单音音效，乐曲最终由剪辑按照曲谱来合成。
侯申康（已故），《哪吒闹海》录音师
肖淮海转述道：“当时编钟已经被移到一个大的室内体育馆里，敲下去一声，它的沉响要四分钟以上。录音师把原素材拿回来以后，作曲一听就傻眼了。后来我们几个人商量，就说这样，我们要音效的前头，不要它的后头。后头由我和录音师来处理。”
肖淮海，《哪吒闹海》剪辑师
在今天，这样的工作可以通过电脑软件很便捷的完成，在当时却需要剪辑师在剪辑台前对磁带中的音效素材进行逐格处理。“作曲的谱子都放在我的桌面上，这一拍下去要多少叉，到时候就在机器上面量尺寸。到后来反过头来想想，很容易嘛”，肖淮海说完后爽朗地笑了起来。
民族 抒情 现代
用编钟音效混录而成的乐曲不仅出现在《哪吒闹海》的片头，不同的编配版本也穿插使用于片中。于是，青铜编钟雄浑而质朴的音色为影片增添了几分庄重与神秘。整部影片的音乐也精彩地诠释了几位导演对影片的构思：奇、绝、壮、美。
影片序幕部分，兴风作浪后的四海龙王突然被天边的一抹红色吓得钻入海底。原本乌烟瘴气的天空瞬间被染得通红，随着画面闪出“哪吒闹海”四个金色大字，苍劲而热烈的唢呐声从仿佛从天边传来，让人体验到一种全身过电般的心潮澎湃。紧接着，古筝的乐音又裹挟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畅快席卷而来。这一俗一雅的两种乐器碰撞出了无比惊艳的火花。
此外，影片中“李靖抚琴”这场戏也相当精彩。角色的姿态、神情，乃至弹琴的指法都和音乐结合得天衣无缝。这是作曲家、演奏家和动画设计师完美合作的体现。金复载将曲谱好后，邀请好友龚一（古琴演奏家，后来与金复载共同创作并演奏了水墨动画片《山水情》的音乐）到美影厂演奏琴曲。在演奏现场，六位动画家呈扇形围绕龚一而坐，从不同角度用速写的方法记录下弹奏每个音节的指法。同时，摄影师也将龚一演奏时的神态用影像记录了下来。这场戏最终的角色表演和镜头原画由动画设计师马克宣来完成。
《哪吒闹海》画面分镜头台本（节选）“李靖抚琴”片段
“李靖抚琴”原画动态（节选） 动画设计：马克宣
《哪吒闹海》中有“神奇的设想、巧妙的构思……有威武的打斗场面，有悲壮的自我牺牲，有壮丽的海天景色。”这样丰富的视觉元素和情感起伏强烈的情节在之前的中国动画中是少有的。
“任何一样作品的构思，它一定是建立在以往作品的基础上。吴应炬老师搞的《大闹天宫》的音乐呢，基本上都是以民乐为主。《哪吒闹海》也是神话题材，音乐上也要有所突破”，金复载的设想与导演们不谋而合。
吴应炬（1926-2008），作曲家，代表作：《大闹天宫》《牧笛》《草原英雄小姐妹》
“题材样式直接影响到音乐的风格”，导演们正是希望影片音乐能够做到“民族化、抒情化和现代感”，以求“影片在视觉和听觉上达到和谐统一”。严定宪谈到：“总体上来说就是中国民乐和西洋管弦乐结合起来用比较好，又是长片，更加丰富一些、饱满一些。”
对于作曲家金复载来说，这次的创作可谓机遇和挑战并存。“现代派的东西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是绝对要受到批判的，不管是音乐还是美术。文化大革命之后也有一股解禁的风潮。所以影片的音乐就定位在民族元素的基础之上，大量地吸收西方音乐的元素”，金复载说，“从表现上来看，是一个管弦乐队加一些特殊的民族乐器，比如说有二胡、有笛子、有琵琶，另外还有唢呐，这些乐器的特殊音色，就构成了一个综合体。”
这个“综合体”呈现出的艺术效果集中体现在了“哪吒自刎”这场戏的音乐中。金复载说道：“以前大部分美术片是属于儿童的，或者多是喜剧的、欢快的，描写悲剧的部分很少。哪吒自刎这一段是我们美术片中比较少有的悲剧段落。”
四海龙王水淹陈塘关向百姓发难，李靖迫于压力欲斩哪吒，却终因于心不忍几乎晕厥。李靖手中宝剑落地的一刹那管弦乐响起，影片接连使用了十二个全景、四个中景、六个近景来表现四海龙王大施淫威、百姓不可堪言和哪吒内心的焦虑和纠结。随着角色情绪的爆发和镜头节奏的加快，弦乐也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悲壮，就在观众的情绪抵达高潮的那一刻，哪吒挥剑自刎，画面中的一切都变得凝固，音乐戛然而止。
沾染了鲜血的宝剑闪着寒光插入地砖，龙王叫嚣着收兵回海。铿锵中带着凄厉的琵琶声响起，哪吒充满悲愤的双眼叠化出口衔乾坤圈、混天绫飞奔而来的梅花鹿。西方管弦乐和二胡齐奏又将曲调转向哀婉和绵长，哪吒的魂魄化作银丹被仙鹤衔起远去，观众的心绪似乎也随着梅花鹿的脚步追到了水边，然后驻足远眺……
对于观众来说，评价一部影片的音乐是否成功还有个标准，那就是：是否会被里面的主题旋律“洗脑”。优秀的电影音乐几乎都具备这一点，当观众走出影院后都可以随口哼出那段标志性的主题旋律。《哪吒闹海》也不例外，同样的一段主题旋律，通过编钟、唢呐、弦乐、笛子等不同乐器演奏并加以重新编配贯穿影片始终，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颇有余音绕梁之感。
音乐为影片声音上的气氛和节奏打下了基础，而画面中角色表演的实现要靠动画设计师来完成。动画设计师是一群用画笔进行表演的艺术家，那这么多精彩的镜头分别是由他们中的谁来完成的呢？
-未完待续-
撰文\傅广超
资料图片提供\段孝萱 严定宪 林文肖 肖淮海
原创图片摄影\赵强 空藏kongzang
参考资料
1.王树忱、严定宪、徐景达：《入海擒龙——摄制<哪吒闹海>的艺术小结》，《美术电影创作研究》，中国电影出版社1984年版
2.阎善春：《回望动画电影<哪吒闹海>》，《文化月刊》2015年第10期
3.《中国动画范例》，严定宪、林文肖、周克勤编著，电子工业出版社2004年版
4.严定宪、林文肖：《动画导演基础与创作》，湖北美术出版社2009年版
下期预告
1.痛仰乐队的LOGO与《哪吒闹海》有何渊源？
2.360度的大围转镜头如何在手绘动画片中实现？
3.《哪吒闹海》中那些精彩的镜头都是由谁画出来的？
